身体厂
 
蔡远河
 
 
 
十二月的珠三角太阳非常地刺眼,但并不炎热。干燥的空气伴随着秋老虎,熏烤着蜡黄的天空。在制衣厂里稀疏的机器,工人只能听着快销风格的舞曲来牵扯着他们机械的手臂,眼睛在茫然的盯着眼前抽拉不止的巫术幻影。笔直的布料像尸体般整齐地堆叠在厂房的角落,疲沓的机器囊裹着浑身的毛屑的透支地工作,远处散乱地摆放着已经阵亡的缝纫机,针头下的布肉仍撕裂的躺着案上,屠宰的砍刀已经失去了剁下最后一口力气。因为它明白,主体已在意识中被消除,身躯已在操控中被屏蔽,器官已在沉默中被抹去。
墙边的小黑板上,划着不同小组的编号,用白油漆画的长“跑道”上的业绩已经消逝。不知是谁用白粉笔随手画了几座小房子。是啊,快年底了,要回家了。
 
2
 
这时,在家具厂加班的二老仍在赶工。他们负责的是巴洛克构件的雕刻,繁琐而细密的花朵和抽象循环的纹样是以件计价的。只见,他们多年老练的手握着着刀和锤子在构件的各个角度快速地凿着。木屑有规律地在空气中跃动着,有节奏地在地面弹跳着。桌面上数十把不同形状的雕刻工具,频繁地被拿起和放下。他们的手的造型已经和工具形成了天然的吻合度,甚至他们的手就是工具本身。不远的机械雕刻机在与此同时此起彼伏地画着造型样式。源源不绝地输送给他们。车间里的人很多,都是两口子为单位的小组。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,注意力都在眼前的三十厘米处。此刻,所有的身体符号在这个狭小的变量空间中获得了同一种凝重的共识。人们彼此像镜子般反射,构成一个默契的共同体。木粉已然成为了绵柔的灰褐调,在黄色的灯光下显现出暧昧的凄凉感。门口的一张书桌上,躺着一本翻地皱褶的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地只写着一个字——正。
不早了,一名工人疲倦地从木屑移开双眼,翻看着手机久违的留言。
 
3
 
另一条轰轰的装配流水线上,工人们在巨大繁杂的机器缝隙中做着精密的外科手术——电子产品零部件装配。洁白且高耸的墙面上罗列着周详的说明书,教导工人如何使用最短的取件距离,最少的关节活动,最易辨认的零件颜色,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零件加工,并输送去下一个流水线。他们试图以人体的最高效能来
追赶和配合机器的高速产出。他们的手臂统一划着规律的弧线,与机器融为一体,互联,交融,混合。共同遵守着尺度,精确,和严密等准则。人们沉默不语,空气静如谜,只有滚轴传动和工业手臂所发的气动低吟。或许,在小工手臂上的赫赫在目的纹身,才体现出他们的内心向往和心灵叙述。
与这个冰冷的环境最格格不入的是前台小姐,曼妙的身材顶着一头荧绿色长发。她用一双媚眼和清脆的嗓音打动着来来往往的贵宾,同时这些让门后的低沉野兽们唤起一丝情趣。
今天没有接待。在厚重的大理石接待台下面,她百无聊赖地划拨着屏幕上的购物车。
 
4
 
在购物车后的食品厂,标榜着健康和养生的食品分为数十个种类,包装在一捆捆纸箱子里。广告上巧、妙、纤、仁等字样变换着轻松的字体,伴随着跳跃鲜亮的颜色,投射出他们对于产品的定位。
打开磨砂玻璃门,一望无际则是更加连绵不绝的机器,不同的材料通过方正密闭的钢铁盒子,行走数分钟,则成型盖印,产出食用成品,迅速垒叠包装。偶有工人巡视在传输带的终端处。只有包装车间才能见到一丝人气。工人统一白色帽子,口罩,连体衣,洁净而冰凉,堆砌着一个个彩色绚丽的方块包装。白色的点与彩色的点在空间中纵横交错,全盘纳入在这种能量脉络和流动关系中。他们已经属于这个场域,不再属于个人自己。
厂前的院子中间浮着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球,一直转动着。代表着财富之水在自转中倾泻而下,又从底部的泵抽上来,形成营销闭环。
项目经理堆着笑,送走最后一波客户。她疲沓地走进边上的超市,买点菜买点菇,今晚简单做点凑活着吃算了。
 
5
 
在数十公里开外城市边缘的泥石路边,有一个高墙耸立的基地,来回穿梭的灰头土脸的汽车们不曾想也不想知道围墙内的事物。一所无比精致的实验室藏身于此。它通过科学技术培植着数种食用菌,这本不属于大自然的产物,每一颗都菇帽饱满,菌柄腰身优雅,形态一致。是的,它保持了我们对于完美蘑菇造型认识的概念。120天瓶装的隔离培植期,一天产出五万多瓶完全相同质量的产品。卫生无污染,营养丰富,成分均衡——随口可以生吃。一切都这么圆满。只是,它总是缺少了点什么生机。
读生物科学专业的老板在巡视完工厂后,疲惫地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福禄寿椅上,抚摸着福仙的酸枝包浆脑袋,闪亮和润滑的木料透着丝丝迷幻之味。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,思考着产业的扩充蓝图。他想着,迟早一天,要突破自我限制,培植意识,配置身体,逃离工厂的羁绊。
 
6
 
工厂——庞大的机制对心灵和身体实施着分析和支配。密闭的车间,统一的制服,清晰的等级,励志的宣言,严苛的守则,宏大的企业文化,模块化的分类生产……身体被封闭在空间之中,感知被排除在身体之外。它使用成熟且完备的操练方法让意识变得透明,实现了肉身的工具化。
工人生产产品,产品亦反过来生产他们的生活方式。在劳作以外,人们的喜好、网娱、消费、通讯、朋友、支付、财富信息都保存在了千里开外的服务器中,通过云储存和大数据调研,计算出一系列对应的商品,不断投其所好地创造需求,创造欲望,创造此刻的遗憾和不满。于是,大家又继续踏上生产的征程,追赶那更大的沟壑。
事实上,生产者也是消费者。这个庞大的价值系统从未松懈,持续地制造消费,加大流通。人们的身体与资本相结合,从行为的被规训到消费的被操纵。从社会劳动的异化到人的物化。人们在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悖论中循环不止。
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状态?当所有的外在符号被抹去之后,我们的意志和肉体还在场么?如果它们相分离,又会变得怎样?
不久后的此刻,人工智能和工业机器人将取代劳动者的位置——高效、精密、稳定、廉价,肉身终将失去原有的价值。
新的价值将体现在基因所规划的意义世界中,信息图谱复制了第二自我,第三自我……赛博人成为科技的新高峰,更快,更强,更持久,时尚且健康,它克服了物种媒介并调解了场域之熵——新的广告语将出现。
我们的意志在云端,在数据库和服务器间来回转换,在打印的各异肉身角色里来回切换,在虚实空间中翱翔,我们成为了古希腊的神话,超越了时空的维度,进入了无尽虚无的后现代想象。 
 
 
 
(本文为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与21空间美术馆联合策划“艺术家在田野:珠三角工厂大考察”项目撰文)